旅行終日

攜著白色小獸潛入未知,聆聽途上的潮汐

我們敢不敢動?-也許是舞蹈教育,或者不過是回到我們自己的身體

文:陳冠而/(原刊於舞蹈手扎)

我很慶幸星期天的下午這慵懶休閒的時間來到了「敢動!」的簡介會和體驗課,過了充實愉快的兩小時,並同時重新思考著關於舞蹈、或身體的教育。「敢動!」是由何鴻毅家族基金會主導的一個幼兒舞蹈教育計劃,引進台灣雲門舞集舞蹈教室的「生活律動」課程,冀望甄選出富熱忱的人材到台灣受訓、再回來推行計劃。

有別於一般光坐著聽簡報的簡介會,我們從一小時的體驗課開始。雲門來的老師拿著搖鼓,著我們脫掉鞋子襪子,找一個舒服可以伸展的位置坐下來。輕快的音樂響起,老師說,用你的手指頭畫圓圈。我不期然望向老師的手指頭,想要模倣老師的姿勢…-不用看我,用你認為是在畫圈圈的方法畫就好了。看看周遭,大家開始試著找尋自己畫圈圈的方法;眼睛的注意力從老師身上,回到自己身上。-然後加上你的手腕。慢慢也逐漸的加上前臂、手肘、肩膀,以至頭頸、胸骨、整個上半身,還有膝蓋和屁股。整個人都在畫圈圈!我偷看一下音樂中的大家,坐的躺的在移動的,有年輕的舞蹈學生、有也許是幼兒教師的人,有身形頎長的女孩子、有粗壯結實的男子;大家閉著眼享受著音樂優悠的節拍,用自己各有不同的或圓或粗或瘦或長的肢體臂膀來畫著圈圈,姿勢沒有一個相同,一樣的是舒適、愉悅得很。


-音樂再起的時候,隨便在這個空間中走動。起初大家都乖乖的walk in the space,就只是站著用雙腳walk,最多還加上一兩個轉身、變速或者往後退。-我拍鼓的時候就停下來!…拍!咦,大家都站著哦?可以用不同的身體部位來試試移動哦!於是我們開始爬的、翻的、滾的,甚麼樣的姿式都有;音樂的節奏加快,看見一些大概是舞蹈學生的開始使出現代舞的地板動作。我沒有學過跳舞,不過隨著音樂的律動與大家的節拍,不期然興奮的蹦跳起來,跨過幾個滾在地上的朋友,在場內跑了起來。-…拍!接下來再拍鼓的時候,雙腳之間有洞的人停住做洞,其他人繼續走。要穿過洞洞們啊!我們或爬或匍匐著穿過大大小小的腳做出來的洞,像孩子一樣,禁不住發出笑聲。陌生的身體之間的距離感、作為一個「大人」的身體規範,在穿越山洞之中不知不覺地融化了。

第三個練習的開始,是每人拿一疊報紙,想辦法把自己躺在地上的身軀用報紙遮蓋起來。-不要讓我看見你啊!我小心翼翼的把自己藏好,像玩捉迷藏的孩子。一輪翻滾跳躍之後,身體依然溫熱;報紙把身體呼出來的熱氣困住,一剎那變得非常暖。-感受一下在報紙下面你的身體…報紙很輕,可是又著實有重量;可以細緻地感受到報紙貼住皮膚、或貼著衣服的地方那些微的重量。還有油墨的氣味、透過薄薄的報紙射進來的光。-現在試試把你的左手從報紙下面伸出來,跟我打個招呼?可是報紙不能掉啊!很小心、慢慢的,測探身體頂住報紙的地方,然後曲著手肘,從縫隙中把手緩緩的伸出去。逐厘米的,手感受到報紙覆蓋不到的地方的冷。我用手指頭向老師躹個躬;還聽到報紙的窸窣聲。是怎麼樣的動作?怎樣的速度?怎樣的程序可以讓報紙不掉下來?-然後試試翻轉身體變俯身?這個可難了!該先動哪裏?用腳頂著報紙、把屁股慢慢的扭向左邊、然後是左腳膝蓋往左、…右肩…哎!那風一吹報紙就掉了!好不容易翻轉身,老師又說再翻過來試試?還試著移動?用不同的身體部分?試試用屁股,或者手肘,甚至肚腩!-找一個遇上的伙伴,把你們的報紙疊在一起,選一個身體部分來繼續支撐著它移動…不能說話哦!我們就默默地、慢慢地,把我的小背和你的肩碰在一起,別讓報紙掉下來。一起up、一起down,或者一起往前走。

-如果把報紙拿掉了呢?再重覆一遍剛才的動作?閉上眼睛,我仔細的想像著報紙還在那微小的重量感。嘗試保持著那敏銳的觸覺,記起剛才身體移動的先後次序、力量和速度,重新演練一遍。然後在想像的報紙之下,我們還要與遇上的伙伴一起,默不作聲的、不讓想像的報紙掉下來。在老師的指示下,兩人一組慢慢匯合成十數人的一個大組;我們彼此側耳傾聽著大家的身體,在甚麼時候升、甚麼時候降或者前後移動,並不依靠語言。各有不同的陌生身體在簡單的想像下進行了一次滿有默契的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十數個人圍著的圈圈就像一朵風中飄搖的花,真是美極了。

最後我們每人拿一張圖畫紙和幾支顏色蠟筆,像幼稚園生一樣趴在地上以色彩與線條描繪出這一個可愛的小時裏的感覺。感覺難以言喻,我們也不是畫家,可是在愉快的音樂裏依然起勁地揮著筆。這些感覺的圖畫一如童畫,它們也沒有被評分、或者被分析;我們也不用回答來自老師的提問。-有人的感覺是這樣的。有人感覺是這樣的。也有這樣的。或者這樣的。老師一張接一張的翻著圖畫讓我們看。就是這樣,as it is。

然後我們分享著我們的感覺:-在報紙下面好緊張!-報紙下面好溫暖。-因為有報紙在,我變得非常aware!-很舒服,很享受!我沒有發言,可是我也同意,這短短的一小時,非常輕鬆,也非常好玩;而其實這些身體的遊戲,都是極為簡單的。這讓我回到當初喜歡劇場的緣來。自小就是個害羞的人,上課時都絕不會舉手發問或答問題,大人吃飯的桌上我就低下頭來看書。很記得有一年我去考演藝學院,有一位前輩他跟我說,你這樣不行的,你不夠perform。那句說話令我自信心丟失了一半。的確,有時我會覺得突然起來在人前又跳又唱、能量爆燈是件難事。為甚麼呢?我總是會怕被人取笑,或者更根本的,是怕自己唱的跳的演的不夠好。近來想開始學跳舞,二十幾歲才開始,傻傻的;而在課堂上大家都似乎已經訓練有素,就我夾手夾腳的亂成一團。但我卻愈來愈清楚,覺得自己真的很喜歡唱唱跳跳,大伙兒圍在一起唱唱跳跳,根本就是最簡單最快樂的事。。我記得在貴州的少數民族的侗寨裏,和侗民圍著篝火跟隨著他們的歌曲、踏著簡單的舞步跳了一整個晚上,我們又表演香港的歌給他們聽;酒醉了一半,歌喉不見得很好,那晚卻著實盡興。可是這要在香港發生,還真是蠻難的事。我們是在甚麼時候開始,喪失了自如、自信地擺動肢體的能力?

簡介會裏溫姐說得非常好,有幾句說話、小故事我印象特別深刻。她說曾經在一段課程之後有機會問一群家長:上完雲門的課之後,您的孩子有變聰明嗎?席裏大家左右張望,卻沒有家長舉手。她再問:上完雲門的課,您的孩子有變快樂嗎?這次沒有左顧右盼,很快的大家都把手高高的舉起。這實在是很大的震撼。現在人們都愛談多元智能,每個孩子從上幼稚園開始,時間表就被填得密密麻麻:除了正規上課,還要學普通話、學鋼琴、學游泳、學芭蕾舞、學畫畫…彷彿把人生的競賽提早到三歲便要開始。學學學這一切,重要的是有多少「項」、幾多張證書,日後升英中、考名校,都靠這些「履歷表」;而再往前望,這一切,當然是為了高薪厚職。於是一切都得考試,需要一個量化的指標。孩子受到各方寵愛,呵護有加,每個家長都想給孩子最好的。可是往往變成為孩子舖好道路,連岔道、小石子都統統除去,卻不是等於給孩子最好的。童年,不就是快樂的玩鬧中渡過已然是最好的嗎?或許孩子最需要的,其實是爸媽能伴著自己一起快樂玩鬧。而溫姐也說到,要孩子動還不難,要家長動,才難。因為在大人的世界裏,我們都習慣了要「表現」,而不是要「享受」。在體驗課的開始時,老師問:你們都準備好了今天要接受挑戰了嗎?其實不是甚麼高難度動作或者會很累之類體能上的挑戰,卻僅僅是你能不能放下約束,享受地舞動自己的挑戰。

遊戲理論(Game and Play Theory)研究自二十一世紀下旬開始,已成為重要課題。遊戲是孩子學習的極重要部分,甚至可以說,從嬰幼兒開始一直到長大,玩耍是成長或不可缺的。試試回想小時候玩過的遊戲?我們並不是被告知如何做某一件事,而是通過遊戲中的各種指令與規則,自己找尋解決的方法──而這正正是最重要的學習部分。去做、去實踐是學習的最有效方法,而聆聽或閱讀則是次級的。溫姐說了一個很重要的例子:由於需持續檢討已有的教案,雲門舞蹈教室會有定期的觀課活動。有時候老師會被告知說,你示範得太多了。孩子是很會模倣的,老師示範的就會跟著做。(我們不也是很習慣這樣的學習模式?)可是在「生活律動」課程之中,重要的是找尋「自己的方法」。大多數的舞蹈教育之中,我們學習模倣老師的示範;並且非常嚴格地需要把肢體調節到既有的標準。當然那是另一套學習,亦不是說某套美學觀念有錯;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有沒有因此而丟掉了自己本身的創造力,與及對自己的創意的信心。能夠找尋自己的方法去舞動,我們的確可能沒擁有足夠的空間。我們並沒有太多真正享受玩的空間。

社會對身體的規範很多。從小我們被教導很多關於身體的訓條,作為女生的我感覺尤甚:坐時兩腿不可以分開、在地鐵裏不能坐地上等等。我們與每天相處的身體毫不熟悉,凡事偷偷摸摸──中學女生用冷衫蓋住自己、泳池裏的大毛巾、甚至夏日想穿件小背心都惹來奇怪目光。人與人的碰觸也諸多避忌,記得當年讀女校,連手拉手在校園散步或者擁抱著聊天都被禁止。我最愛坐在地上和同學談天,感覺像在家裏,親切又舒服;這時候老師或風紀就會闖進來給你記名。而我記得首次去上舞蹈形體課的震撼:同學互相幫對方拉腰壓腿、把手搭著對方聊天、累時把頭一側枕著隔鄰的肩。一切都是自然,而無需被禁止。有一次去上一個工作坊,第一課誰都還未認識,第一個活動就是找一個拍檔,互相幫對方按摩。我的搭檔是個男孩子。我們細心的輪流為對方按摩,很認真的,不許說話,被按摩的人閉上眼睛。原來在按摩之間能感受到對方肌肉的質地,在緊張處可以多揑幾下幫那塊肌肉鬆弛。一小時的精緻按摩完了,我們沒談過一句話,卻好像已經很熟悉了。打破了身體的隔閡,人與人之間其實沒那麼多尷尬與忌諱,聊天玩笑之間都輕鬆自在。看過一本書的主人說,她隻身到中東各國旅遊,經常遇上被輕薄、調戲的事。旅行得久了,終於知道原因──不是中東男人特別好色,卻是某些國家回教律太嚴苛。女人一概包得密不透風,別說樣貌身材,連肥瘦都看不出來,看到的只有一團團黑布。男人壓抑得太甚,對女人的身體太好奇了。於是她也明白為何到處電腦的首頁都是女人裸體。壓抑會換來反效果,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這裏不過是用簡單的道具、小孩子的遊戲,把對身體的敏感度、觀察力、專注力和自信都帶回來,重新發掘。這些我們曾經都懂得,只不過現在忘了。可是再找回來也絕對不遲啊!

身體是每個人都擁有,分秒同在,廝守一輩子的。如果我們沒能好好欣賞、愛護和自信地使用身體、和它談心聊天,那真是一件太可惜的事。溫姐還舉了一個小故事,說有一個學生,他來上課就只坐在旁邊不加入一起動,就這樣坐了半年。其他人都覺得他媽媽還真有耐心,那位母親卻說,他在課堂上不動,回家卻當小老師教弟弟跳舞啊!終於,半年之後,他從教室的一角加入其他同學之間,一起舞動。大家都為這位小朋友、以及他的媽媽鼓掌。要肯給予孩子時間和空間哪!這是多麼珍貴的事。我們在學習舞蹈、學習其他的時候也總是遇上困難、沒自信、不想動的時候吧?我們當時都渴望得到時間和空間吧?那孩子呢?

何鴻毅家族基金會是個很有視野的組織,一直非常熱心,也很具策略、很專業仔細地主辦、推動各項有質素的藝術教育活動。藝術教育並不是純技能的培訓,當中包含的是透過藝術活動,孩子能接納、表達和欣賞自己及身邊的人和事物;其實是生命的課。在藝術教育有時竟變成「見工技能」或者「升學績分」的香港這真是極難能可貴的。雲門舞集的藝術成就毋庸置疑,而他們用了十年時間去發展舞蹈教室,致力於培養一個讓孩子能自信並愉快地舞動的環境,亦是何等珍貴。真的衷心希望,「敢動!」計劃能在香港植根,好好的辦下去。

也許我還不是想談舞蹈教育那樣宏大的事情。大概我不過是很希望,我們能真正聆聽自己身體的聲音,能欣賞身體的美,能與自己的、別人的身體快樂地舞動。這本該是與生俱來的,只是可能在侷促的城市生活中給磨蝕掉;而在學習「舞蹈」之前,讓我們都簡單地,單純地回到自己的身體之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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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3 八月, 2010 by in 看劇場, 說劇場 and tagg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