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終日

攜著白色小獸潛入未知,聆聽途上的潮汐

舞道新傳人﹣﹣評《舞道x傳人》

﹣﹣評香港舞蹈聯盟「編舞新人王」系列之《舞道x傳人》

(原刊於《舞蹈手札》)

文:陳冠而/2009年10月19日

繼「編舞.新系列」之《鋒芒四露》及《目迷五色》後,又一批新編舞在香港舞蹈聯盟帶領之下發表舞蹈作品。與上兩季重點提攜新進編舞不同,這次的「編舞新人王」系列之《舞道x傳人》在藝術總監楊春江的策劃下,著重跨媒介的互相撞擊,編舞聯同不同媒介的藝術家,打造一個個讓人滿懷期待的、充滿活力與可能性的年青新貌。

《假的》 編舞:羅思朗 作曲/現場演奏:羅健邦

開始時半透明幕把舞台前後方分隔著,一名舞者在幕前掙扎著,幕的後方,只看見一顆燈泡發出的微弱亮光照著樂手。強烈的側光映著半透明幕後方的舞者,只看見腿部動作的剪影在來回推撞,抑壓的侷促感使人喘不過氣。現場演奏的音樂跌宕之間,幕漸升起,四位舞者重覆著激烈的強迫性動作,處處顯露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

奏樂驟然中止,樂手從後方拋擲出一些電池,逐漸散滿整個台面。電池擲落地面時發出冷硬的碰擊聲響,舞者身體似被刺激般顫動。此時樂手與舞者間的關係改變,由音樂與舞動、視覺畫面製造統一的和諧,轉變為樂手主動地攻擊舞者。由第一部分的沉溺突然轉向成為一頗後設的動作,但編舞未能調適樂手轉化後的狀態,與前段未能呼應、找不到有效的關係。

後半段舞者脫下繽紛多彩的外衣,身上只剩下白色內衣褲。一位女舞者被矇上眼睛,手上拿著紅唇膏,在黑暗中摸索著塗抹在另一名男舞者身上。女子無法看見身前之物,步履猶豫,只伸出紅唇膏,男舞者張眼能視卻甘願被紅唇塗抹,似是享受受虐的快感。舞台的另一側,手持紅唇膏的則是男舞者,主動地把鮮紅色塗抹在被矇上眼睛的女舞者身上。被矇眼的女舞者被紅唇膏觸碰時如被割痛般,抽搐著又無從抵抗。兩個組合呈現出一種對照的狀態,開眼閉眼之間、塗抹者與被塗抹者主動被動之間的關係。口紅的意象極為強烈,對照的關係亦饒有深化的可能;但缺乏承接與變化,整段仍有發展、討論下去的空間。

《假的》的三部分極為斷裂,編舞銳意尋找形式上的衝擊,但未能把各段縫合成一接連的篇章。

《金星人呀,金星人》 編舞:標局

標局是四位男生組成的組合,以男性角度論述愛情與女子,本是令我期待的,因為香港舞壇中論男女角力的,不免叫人想起黎海寧的多齣舞作,由男子所說的愛情之語,似乎反而少聽。

編舞者是男的,站在男性角度發聲,從舞題喃喃說「金星人呀,金星人」就看得出說話者非金星人,而是火星人。不免叫人想起近年大熱的《男女大不同》,其著者是位男性,書中說男子來自火星、女子來自金星,頗為武斷地述說著男女子天生之「必然性的不同」,並循此大條道理的論著兩方的糾纏。《金星人呀,金星人》借取此喻象,甫開場便以從太空中的地球圖像啟始。男子頭上繫著一顆藍汽球,與以紅黑色為主調的女舞者群構成對立的兩個群組。兩者壁壘分明的姿態,甚至有點戰爭遊戲的況味,女舞者以挑釁的方式接近男子。而後一堆女子以模特兒方式貓行,並擺出性感誘惑的姿態;男子則處於觀看的位置,我看見一種男性對女性的fantasy,女子以慾望對象的方式呈現。視角是男性的,真的以話語在舞台上發聲的唯一角色也是男子。女性於此則變成平面的形象或是男性投射的fantasy對象。

《金星人呀,金星人》整體流麗悅目,節奏控制亦不俗,編排技巧較為成熟;觀乎是晚的編舞,標局是較為成熟的一隊。但問題是,這齣舞作想傳達的是甚麼呢?CCDC味濃的男女典型﹣﹣某種時尚品味,女子妸娜、穿著時尚,具「西化摩登上流社會」指向的形象風格與身體姿態,男女子對立,無對話之地。現在所見的狀況是,編舞耽於這種視覺上的華美之中,卻建立不出個人風格,也無特別的話想說。其中一段更有濃烈的《硬銷》及《愛情自選台》的影子──女舞者一邊舞動著,男子一邊希望觸碰她,她則伴隨著抗拒男子的動作,重覆說著「No!No!No!」。但女舞者說「No!」的時候找不到內在動機,說話只剩下虛空的聲音,動作亦無法找到原因,兩者由是皆變得空洞而無意義。

《藍大衣》編舞:賈東霖 多媒體藝術家:葉彩鳯、江景先

《藍大衣》是本次舞道x傳人系列中唯一一位中國內地編舞,也是唯一一個獨舞演出。這個組合與編舞配搭的,是多媒體藝術家;使用的亦不僅是預錄製好的影像,而是即時互動投影。

可是編舞與錄像藝術家之間的交流不足,影像與舞者的互動性欠缺,造成舞蹈與影像的有機配搭落空,投影頓時成為僅是佈景。例如中段有即時錄像,攝錄機拍著舞台上的實況,投影以延遲(delay)的形式投射在舞台之上,造出如一個延遲了數秒的影子跟著舞者在舞動的幻象。視覺上,黑白的低質投影帶出幻象的矇矓感,與舞者的身影錯置,呼應著舞作本身訴說對母親子宮回憶的母題;可是舞者舞動時卻常停留在同一位置,其本身的影子剛好遮蓋了投影中自己的影像,這樣的不協調就正正浪費了投影的設計。

結尾時嘗試觀眾席兩側的牆壁上也作「火」的投影,可是時間太短,牆壁本身的顏色又削弱了投影的質素,導致效果不佳。

《暗湧》 編舞:黃碧琪 設計:

編舞黃碧琪說想透過舞作表達出「女性獨特的焦慮」,在剛看完兩支男性編舞的《金星人呀,金星人》和《藍大衣》之後,我的確對黃碧琪這樣刻意表明的女性自覺有點好奇。

甫開場又再次看到壁壘分明的男女分隔。服裝設計上頗強調了兩性之不同,唯一的男舞者穿著西式禮服,不同的是女子也分為兩組,女群舞者穿寬鬆的黑色連身裙,女獨舞者穿著黑白橫紋上衣和感覺像芭蕾舞裙的白色泡泡裙。穿白色泡泡裙的女子的獨舞其實狀似為獨白,視點在她身上出發,其他女子則飾演chorus的角色;但與此同時,焦點亦明顯落在男子身上,七女與一男形成失衡的拉扯局面。舞作首段就花了不少篇幅,來舖陳這種失衡狀態:男舞者以緩慢腳步行在台上,而女舞者則以碎步配合著鋼琴連綿的底伴奏,不受宕於音樂但又互相呼應,有時突然凝住,不是一位女子與男子糾纏而眾女子相望,便是眾女子纏繞在男子身邊而剩下女獨舞者孤獨凝望。其開首是亮麗的,舖黑地膠的舞台驟然換上白色地板,一洗前三支舞作的印象,耳目一新;全白的舞台上的延綿音樂與碎步恬然散漫著淡淡憂郁的調子。

男子始終是被突出的角力中心。直至女獨舞者佔據台中央的椅子、並脫下黑色外衣開始,焦點才開始稍離開男子,落入女獨舞者身上。此時音樂漸收,群舞者散去剩下女獨舞者一個坐在台的中央;她望著觀眾,在手的幫助下將臉容作不同程度的扭曲,突然音樂插入,舞蹈的味道驟然轉換為一種較為諧趣的狀態,男舞者甚至以蹲著扮成在駕車的姿態進出舞場。但無力的轉換(transition)無法帶領觀眾的情緖轉換至其幽默感之中,觀眾便落入一個無法投入的境地。而且選用的音樂節奏平板,舞蹈動作又被限制於此平板節奏中,未能如首段般對音樂作有機的呼應,令致整段顯得拖沓悶人。在轉化未成功的幽默感之中,此段迷失在遊玩嬉鬧之中,抓不住想要傳達的到底是甚麼,我看的時候難免感到有點茫然若失。

而後多女爭一男的場境再度出現,獨舞者慢慢把台上的椅子搬到台下。一眾群舞女孩子用音似日文的不明語言在激烈爭吵﹣﹣那究竟是jubbish還是真的是日文?一整場無語的舞蹈之中,突然出現語言,效果很強烈也很重要,所以更要小心處理。

及後剩下女獨舞者在台上,與男舞者進行一段激烈的相互糾纏與拉扯;編舞視點集中在處理舞段的動作表現上,不乏細膩可人之處,亦足見編舞在動作編排上有厚實的能力。反而在符號化的視覺傳達上有含混的地方,人型鮮紅色公仔很搶眼,可是有點觸目驚心,原因可能出在未夠well﹣made。群舞者與公仔的關係也探索得不清楚,用架勾住紅公仔出場一段為製造符號而出場,卻又交待含糊,造成更多膠著之處。

結尾的雙人舞難度較高,也重回編舞較拿手的舞蹈動作編排;但舞者未把動作消化好,看在觀眾眼裹就只看到舞者吃力地做動作,幻想的空間頓然消失。尾段亦太拖沓,無法有力地收結。

同樣是描述兩性關係,也一樣是多位女舞者與一位男舞者。與《金星人呀,金星人》是不同的視角,編舞自己表明「女性獨特的焦慮」之立場,沒那麼典型化,但太曖昩語意不明。整體感覺編舞技巧尚未十分成熟,但有意識地抗拒主流的做法而尋找自己的舞蹈語言,是可取之處;有話想說,但未能化為舞蹈動作或場面,同時落入了太多話想說,卻無法接連斷裂的篇章的尷尬境地,而這亦是新進編導者易遇上的困難。

總結

對於新進編舞或導演來說,其中一項較難拿捏的是作品的長度。技術層面上,作為一個表演藝術作品,編者必須考慮到觀眾如何觀看、接收(perceive)這特定長度的作品。作為一支約十五至二十分鐘長的短篇作品,一氣呵成是很重要的,新進者往往在節奏及轉向位(transition)上拿得不準。

視覺元素方面,一晚四組的展演,共用一個舞台,先天上限制了舞台設計的可能性,必須以簡單、能於短時間內移走為主。因此,視覺設計一環,除了燈光外,很大程度落在服裝之上。服裝幫助舞蹈作品建立一種風格與氛圍。以同一名服裝設計師手筆,須更為自覺,或編舞與設計師多加溝通。

另一項是個人風格或美學系統的建立。作為一個新進創作者,我認為有意識地自覺自己正在嘗試一種甚麼風格或美學營造是重要的,因為美學的抉擇往往蘊含了作者的世界觀或藝術理念,與「創作」這一行為本身是緊扣的。這種自覺性有助於創作者逐漸聚焦並能走向一個更成熟的創作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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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5 一月, 2010 by in 看劇場, 說劇場 and tagged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