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終日

攜著白色小獸潛入未知,聆聽途上的潮汐

芬蘭公藝事劇團《活著,舞吧!》

文:陳冠而

評論場次:2009年10月9日(星期五)晚上8時 葵青劇院演藝廳

 

(原刊於《文化現場》)

 

  舞台一片空蕩,左上方吊下紅色繩環,冷冷的藍光從上方瀉下,在地下劃出一個光暈。光暈裏躺著兩位舞者。作品以患麻痺症的舞者圖里.赫爾基.希爾(Tuuli Helkky Helle)的詩啟始。圖里的身體蜷曲在台上,無法以自己的力量坐或站著;她讀出詩句,可是由於身體麻痺的限制,她的話語難以被辨識。隨著龐大的低頻心跳與呼吸聲效,身伴的健全男舞者扶持著她麻痺的身體慢慢起來行走、旋轉,無法直立的軟弱身軀倚靠著另一人的身體得而行走在舞台上。接著出場的兩位舞者,互相摸著身體而行,一種盲者相互倚賴而得以行進的方式。舞蹈動作非要向難度挑戰,只在呈現「真實」的身體狀態,卻處處顯示著一種對生命的珍而重之。

 

  展能藝術是甚麼呢?曾看過號稱與傷健人士共舞、「歌頌奮鬥人生」的演出,作品卻僅是借題發揮,一群健全舞者大肆劈著腿、旋轉、施展高難度動作,以濫情的腔調說著生命何可貴,把傷健者的生活都歸類為「受傷-掙扎-積極面對-重獲生命姿采」的美滿人生公式;最後在演出的尾聲,請出一位傷健者,略說幾句勵志說話。傷與健之間界限分明,舞的終歸是健者,「傷」的仍然隱坐背後;結果我們仍然以平面化的印象去理解傷健者,並把所有傷健者化約成同一個形象,最後藉著那些背得熟爛的勵志金句完成同情的消費過程。

 

  芬蘭公藝事劇團卻帶來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舞台上揮汗舞動著的,有患麻痺症因而身體難以自主動彈的圖里.赫爾基.希爾、有失去雙腿倚賴輪椅而行的、有兩位代表視障與聽障的舞者、有身體健全動作優美的舞者,甚至有一條可愛的狗和機械人。不同身體狀況的舞者共舞,卻不存在高低,大家各以自己特有的身體條件,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舞蹈。字幕打出將要表演的是一段芭蕾舞劇《唐吉訶德》,舞台上卻只剩下麻痺舞者圖里,她手上拿出一紙白扇。正狐疑著戲碼能如何上演,熟悉的古典樂曲就響起。圖里活用著極細之微,微如笑容的轉變、眼神的轉換、臉望向觀眾的角度與手腕持扇輕輕移動的節奏,絕妙地配合著音樂,果真用她僅能活動的手腕與臉部跳了一段詼諧而叫人拍案叫絕的《唐吉訶德》。

 

  坐輪椅出場的女舞者在一段獨舞裏,獨個坐在偌大的舞台上,身邊纏著十數雙腿,分不清哪一雙是她的。乍看之下還有點像八爪魚,些許滑稽;她在這堆軟弱無力的腿之中,翻來覆去想要找出真正屬於自己的一雙腿,卻無法尋著,情緒愈來愈絕望不忿。最後我才知道,她是真的早已失去雙腿。這一片段到此嘎然而止。而後在另一段舞中,這位舞者再度出場,健全的男舞者擁著她的上身,與她跳起社交舞來;她的一雙腿輕飄飄、空蕩蕩,隨著旋轉而甩向空中。畫面語帶嘲諷,不失殘酷。編者無意把舞者的故事歸約到奮鬥人生的單調敍述中,反而深刻地述說著肢體殘缺所帶來的失落與無奈。我懷疑我們是不是必須以樂園式的開朗笑容去把傷健人生童話化浪漫化,粉飾太平般抹掉所有「黑暗面」,由此我們如何得理解他們的所思所感?或由此我們感覺良好,感性消費完畢又把這些藏起來?

 

  下半場《林中仙子》芭蕾舞,由全團舞者合演。各個舞者根據自己特殊的身體狀況尋找獨有的舞蹈詞彙,並且互相配合。例如健全舞者把輪椅傾科以配合其上的傷健舞者做出仿擬旁腰的動作,或健全舞者以輪椅作支撐做離地動作。這些均是度身訂做的舞蹈動作,並非陳腔濫調或舊戲重彈,是全新的、屬於舞台上每個獨特的身體的。

 

  演出中有稱為「話」的一段:麻痺症舞者圖里、一隻狗、做手語的女舞者、說著可能是芬蘭語的總之是聽不懂的外語的女舞者和一位講英語的男舞者,五位並列著面向觀眾,由圖里開始,每人用自己的「語言」說一句話。圖里說的話難以分辨、狗發出不同的吠聲、手語帶點象徵意味、芬蘭語一字不懂,到最後聽英語才知道那句話是甚麼。在聽不懂的各種「語言」之間,我卻深深被打動著:我們該怎樣去聆聽彼此?怎樣才能不失包容地、聆聽各種我們所不熟悉的「話」,而非被一龐大的單一聲音所包攬?

 

  傷健舞者的身影於舞台上於我而言是巨大而且震憾的。日常生活中,我們極難得能夠有機會凝視這些「殘障」的身體。即便遇上,我們礙於種種原因,許是怕尷尬、或怕「傷害」其心靈,而不敢直視;何況此刻他們在台上作為表演者,你可以肆無忌憚地細意端詳?這些身影一向被現代社會所抹除、被功能城市所排除掉。我們的城市的構造並不十分體貼傷健者的日常需要;在強調功能效益及精緻分工的高速流動社會中,「健全」與「傷健」的生活場域被井然地分割開,標籤明確,鮮有碰面、甚至交流的機會。最有可能接觸之處,許是媒體;可是傷健者在媒體上被包裝而展現於大眾前的印象不是被悲情化便是童話化,總之都不是一個個人。

 

  編舞者與舞者共同開展創作,傷健者著實參與創作過程而非僅是其形象的「出現」,從他們自身的角度發聲,以他們的方法,表達他們心中所想,由此他們才成為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個模版。有關傷健人士的媒體再現或創作處理必須顧及道德倫理問題,一不小心容易跌入煽情催淚的陷阱,變成販賣同情或消費他們的殘障身體或生命歷程。

 

  我更願意聆聽他們自己說的話,傾聽不同身體條件的舞者以身體說的話,大家同樣有苦有樂,幽默之餘還可以自嘲。就如作品中一段,舞者拿出烹飪工具,果真在舞台上切切煮煮起來,還能嗅到烤肉的香味;與此同時,圖里的詩句在說著,她同一時間把烤肉與雪糕一起品嚐,烤肉正在變冷而雪糕正在溶化,她匆忙地吃著唯恐錯失,兩種滋味都在變換著且彼此交融互相重疊,而這正是生命的滋味!

 

 

發表留言

Information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3 十一月, 2009 by in 看劇場, 說劇場我的文字 and tagged , , .